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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roj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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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一场婚礼 A Wedding, or As You Like It

太喜欢皇室姐弟了,遂写
用了游戏初始的女儿名Ruth,以及打出姐弟盖饭那一周目的结算职业作曲家


分级:PG-13

配对:露丝/格温妮丝,露丝/肯尼斯

WARNING:三角关系,私设有

SUMMARY:露丝·弗莱贝格难以抉择。于是她决定干脆放弃抉择。



——————




露丝赤着脚,沿城堡西塔楼冰凉的旋转楼梯快步走下来,目的地是二楼舞厅里那架象牙踏板的三角钢琴。因为刚从一个充满旋律的长梦中醒转过来,她正急于把那些不断拨弄她神经的狡猾音符关进一张空白五线谱里,西塔楼的大理石阶梯从未这样长、这样多过,每走五或者六级,就有一缕光亮扫在她困顿的眼皮上,直至脚趾碰到地毯边缘针钩的绒穗时她才意识到,那是窗洞里的晨曦,而非塔楼壁台上彻夜点着的蜡烛的火光。


已经是清晨了。作曲家恍然大悟地扬起脖子,发现了这一点。她同时发现城堡主人的寝殿就在面前,颀伟沉重的橡木门张开一条缝隙,像个美丽的邀请。


露丝停下脚步,微笑起来。有首曲子还等在安静的琴键上,或许是她下一桩风靡全国、惊掉学院那群老头子下巴的名作,但,看在火山的份上——让曲子见鬼去吧!她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赤脚搓摩地毯的声响或许会让人觉得是有只西施犬溜了进去,格温妮丝淡蓝的眼睛在帷帐中间闪着:如她所料,这是一次有预谋的狩猎。


女孩像只真正的西施犬一样跳进帷帐里。她们吻了一吻,公主的唇角挂着勿忘我的香气,卧房床脚总被露丝抱怨太过繁琐的、层层叠叠的绒布窗帘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晨光,她嗅着她从纺丝睡衣领口露出来的肩头,揽住她纤瘦的腰。


我们需要一场婚礼。但格温妮丝突然冷静地宣布,从她的怀抱里滑脱出去,重新陷进鸭绒被和羽毛枕头之间。


露丝愣了愣,看着眼前这个天鹅一样的女人。她爱她,毫无疑问,她的公主,或者——鉴于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女王,她的格温妮丝。格温妮丝·克莱蒙德具备了一个王室继承人所能具备的最规整的框架,她是一篇规章,是悬挂在大理石走廊里的一幅半身像,胸前斜挂着绶带,皮肤光洁,发丝飘香。从那副金光绽绽的外表上很难辨别出她有一颗石头一样坚硬的心,贵族们在酒宴和舞会中途窃窃私语,如是评价,露丝越过人群看着她,从那对紫罗兰色的冷淡眼睛里,格温妮丝不在乎任何评价——这是能够辨别出来的。


从开学典礼那天起,露丝知道自己将日复一日地经历置身人群、远远眺望格温妮丝这一事件,直至她把剑打磨得比沼泽里那些青鹿的角还利,盔甲也坚硬到不会为任何矛的戳刺所洞穿:哦,一个佼佼者,他们说。仅仅是佼佼者还不够;她掘开了森林深处的秘密,明白在这个为火山所祝福的国度,自己是真正的、火山的女儿,但同样不够——如果是格温妮丝,就永远不够。她总在试着为她做得更好,就像一个扈从骑士应当为她的领主做的那样。


美丽的领主现在正仰躺在四柱床上,构想一场以她们为主角的婚礼。光是这个念头就足以让露丝浑身震颤,写出一首由大提琴和键琴负责低音声部的三重奏鸣曲来了,她可以在婚礼上指挥那些宫廷乐师演奏它,然后格温妮丝会下令让全国的剧院和音乐厅复刻这场演奏,一个月,或者三个月,从婚宴后的舞会到他们在赫里斯国度完蜜月回来为止。


只要一场婚礼,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了。只听格温妮丝继续说。你想和我结婚吗?或是和肯?


有那么一秒钟,露丝想找到那对已经在坟茔里躺了好几年的皇室夫妇,揪着他们腐烂的法兰绒睡衣衣领,质问他们为什么要给小儿子起一个“k”开头的名字。她手忙脚乱地在脑海里收拾她铺展得过了头的幻梦,妄想带它们逃过现实的一击,但太晚了,肯,这个精美的爆破音像一记重锤,凌空飞过来,把大提琴和赫里斯国敲成了一堆面目模糊的脆片。


我不知道,殿下。她只得含糊其辞地说。有这个必要吗?


有必要,骑士。格温妮丝丢来一个略带责备的眼神。如果你不想自己变成一桩皇室丑闻的话。她坐直身子,双腿伸出床沿,脚掌踩在地毯上,优雅地站起身,像是有阵风把她托起来了一样。露丝再转过脸时,她已经在系斗篷的最后一颗扣子了,金丝纽扣穿过丝绸布缝,给这个话题盖上一枚红章。


然后女王叫了贴身侍女的名字。那灵巧的女孩立刻从门缝里挤进来,好像已经为了这声呼唤在走廊里等了一千或者一万年。叫王子来和我一起用早餐。格温妮丝吩咐。我……露丝黏在她整齐的斗篷上,把天蓝色布料蹭出了好几道褶皱。我们有事要跟他商量,她纵容地改口。


我们应该慢慢来。侍女离开卧房后,露丝说。


我们应该早做决定。格温妮丝像批阅军政文件那样,用一道红墨水划去了她的转圜。


那让我去跟肯谈吧。作曲家立刻狡猾地变了奏。和他聊这些要花很长时间,你太忙啦,殿下。


侍女离开前拉开了窗帘,朝阳像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把晨光和微微的温热抛在卧房地板上。露丝眯起眼睛,看得出她的殿下用走到卧房门边的几秒钟时间思考了她的提议。好吧。格温妮丝最后说。我想他一直都更愿意和你聊。




 

 

 

早餐发生在宴会厅,露丝在那里与她的另一位潜在结婚对象——肯尼斯,以及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面面相觑。似乎是有这样一个关于金斧头、银斧头和铁斧头的故事,告诫每一位年轻的骑士,倘若太过贪心,最终会一无所获。露丝不服气地用叉子用力戳着盘子里的熏梭子鱼,一,二,三,鱼肉和叉子组成了一个肉串:看,她是能一次吃下三块的。


肯尼斯状态不错,露丝做出这个判断,因为他在说“姐姐”、“露丝”和“早上好”时格外的顺畅,没有把这些词汇劈成几个分得很开的音节。格温妮丝大约五分钟前离开,在姿态优美地吃完面前的全部食物,并用温热的毛巾擦过了脸和手后。播种,税务,还有圣艾尔摩学院新一批入学的小鬼头,春火年她总是很忙。现在是美丽的独处时光。


露丝很快也弄干净了自己的盘子,开始用手撑着下颌,观察肯尼斯与长桌中央的葡萄干布丁做斗争。王子拒绝了侍者的帮助,正试图用勺子制服铺在布丁底端的鲜榛子,但那些圆形坚果显然缺少对皇室血统的尊重,不断从银匙边缘滑出去。她发现自己在吮叉子——五岁时父亲就告诫过她,这很失礼,可肯尼斯因认真而紧皱着的眉头和额角随动作摇晃的金色碎发实在可爱极了,每当看到极度美味的东西,她都难免重拾这项幼时的恶习。


露丝在想什么?


肯尼斯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肖想里拉回了长桌边。榛子已经被消灭干净了,她狐疑地看向他修长的手指,在那上面搜寻着布丁和果酱的痕迹。


我没有用手。金发王子以一种深受伤害的口吻说。在他面色尴尬地为自己辩白时,一片云识趣地撤开身,金色的阳光从玻璃天顶灌进来,淹没了同样是金色的他,照亮他高领蓝缎衬衣上的每一处梭织,叫他轻轻扇动着的睫毛看上去像是两片半透明的翅膀。露丝于是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里没有“肯”,自己是在和一个天使、或是一尊年轻的神祗共进早餐。


我想起昨晚梦见的一支曲子了。她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她从长桌的这一头站起身,不顾他餐盘里剩下的干酪和炖菜,跑上前拉起他宽大的袖管,他们像两个孩子从城堡正厅的楼梯上冲下去,侍从们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舞厅的门很沉,但他们不许任何一个侍从帮忙,她用力推着右半边,肯尼斯则推着左半边,终于,她那一侧的门率先发出“吱呀”的声音,缓缓向内转动,露丝咧嘴笑了,她看见她漂亮的小王子也笑了——因为她在笑,他才笑起来的,她骄傲地想,卷起她不存在的猫尾巴。


三角钢琴睡在舞厅的西南角,靠近它的那面墙上,有两片窗帘吻得不够紧,一线辉光从缝隙间漏进来,落在琴键上,像个温柔的启示。露丝走过去,按响了那个闪闪发亮的音符。


旋律就这么充满了整座舞厅。一小节,两小节,她不住地弹着,舞厅,大理石柱,红丝绒的垂幕,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只有琴边的肯尼斯愈来愈清晰,肯尼斯把一把炒得焦脆的栗子塞进她衣兜里,肯尼斯面对堆叠的书本冥思苦想,肯尼斯的掌心温热着她的掌心:“如果……你愿意做我的王后吗?”——肯尼斯,他的眼睛在她视野里上升、悬挂、发出熠熠辉芒,像轮淡色的月亮。这不是一首琴曲,这简直是个被圈禁在她体内的囚徒,她只是稍稍为它打开了一条缝隙,它就激烈地要从她的十个指头尖上挣出去。


侍从们站在门边,礼制框架规范下的一言不发逐渐变为了由震撼催生的沉默,当曲子在一个颤抖的长音中结束,他们都背过身去,以免看见王子殿下和年轻的女作曲家拥吻的场景。


——拥吻,是的,露丝狠狠地吻着肯,他那两片总是生人勿近地抿成一条短线的嘴唇此刻正为她而柔软,为她而敞开。她的额角生出了薄汗,胸脯也还在因创作的兴奋而猛烈起伏着,有那么一刻她真怀疑她要把自己闷死在这个吻里了,但如果是那样,也没什么坏处。肯,他当然是个天使,她对他的爱却是一头长着角的恶魔,一片浓雾弥漫的沼泽,她的双臂先是紧紧勾住了他的头颈,而后又滑落下去,抚过他后颈和脊背上柔顺的布料——在夜里,温柔的月光下,她见过那底下的每一道伤疤。


他们的嘴唇分开后,她滑进他的怀抱里。他倚着琴脚坐下来,她则倚着他的胸膛,在一张五线谱上记录方才的疯狂。肯尼斯有一双颀长温暖的手臂,当它们环成半圆,就成了小鸟最好的巢穴。


很好听。他在她耳边说。口吃的毛病渐渐成为历史后,她发现他有副绸缎似的好嗓子。


那肯给它起个名字。她倒转铅笔,敲了敲五线谱顶端的空白处。


头顶传来一阵冥思苦想的沉默,露丝笑着仰起脸,看见王子沉吟中的侧影,雕塑一样典雅考究的眉和眼,高而直挺的鼻梁和因剧烈的吻而微微泛着血色的薄唇。除开女王眉间积年凝着的那层冰霜,他和格温妮丝容貌很相像。她突然忧伤起来。


真正的皇族是不需要权杖和王冠为身份做辅正的,一些东西流在他们的血管里,也只流在他们的血管里,她大概就是被那些东西吸引住了,露丝想,再也没法脱身。有关婚礼的问题就躺在舌尖,但她没有勇气把它放进眼前这方和谐的空气里。她就是这么贪心,她是那个想要金斧头和银斧头的樵夫。她搬进城堡后,他们逐渐找到了一种平衡,一直以来,她告诉自己只要不做选择,这个平衡就能被永远地维持下去。


小鸟。肯尼斯说。


什么?露丝心不在焉地问。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往同一个小节里写了四个休止符。


小鸟。王子重复道,握住她的右手,在五线谱顶端写下了这个词汇。


谢谢你。露丝笑了,笑过后又悄悄叹了口气。她放下谱子,转身捧起他的脸,让自己的目光对上他的目光。肯。今天早上,殿下提起了婚礼。我想知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如果我和殿下结婚,或者和你结婚的话……


她讨厌这个句式,它像个分岔路口。谁规定她只能爱一个人呢?


你想我和殿下结婚吗?


肯尼斯怔怔地看着她,他的眼睛蓝得反常,露丝知道那是他不理解一件事或是一样东西时会露出的神色,时间好像回到了他们初次见面、并肩走在林间小道上时,那时他的眼睛就是这样,像个小小孩子的眼睛,无论看着谁,看着什么,都迟钝又天真,好奇又戒备。


那么你想和我结婚吗?她残忍地追问道。


王子把手放在了她的手心上。露丝……他像嚼一块软糖一样嚼了一阵她的名字,然后是长长的、长长的安静。作曲家忍受着这个超过乐谱容纳限度的休止符,为此不得不拿出幼时在祭坛边聆听圣祷所需的耐性——她还以为自己早把它丢进遗忘森林的某个角落里了呢。但也许因为她正怕着这个所谓的答案,这一段等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漫长。我想……当肯尼斯重新开始移动嘴唇,露丝深吸一口气,张大了眼睛。我想放风筝。他说。


好吧。她想。这大概也算一个答案。



 

 

 

肯尼斯·克莱蒙德并不如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有某种社交障碍,或者干脆智力低下。自从幼时的那次走失后,他的成长似乎就被什么力量延缓了,国王请来天涯海角的魔物学者和炼金术师想要祛除他身上“残留的魔咒”,但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带着那笔被许诺的巨额酬金离开宫廷。其实是肯自己不想长大吧。露丝头头是道地分析。这应该也算自我保护的一种?


肯尼斯依恋地看向她。这个金发姑娘在圣艾尔摩修了600分的音律课,能背着弓箭射杀冥滩里的魔物,有时候说话还像个哲学家。她是万能的。


万能的露丝·弗莱贝格此时正捏着绢布风筝的一角,把线轴交进他手里。这只形貌可爱的风筝也出自她的巧手,只要几根细长的木条,一匹布,一罐胶,一个下午——像火山女神一样,她总能点石成金。春火年的微风吹拂过他们的脸颊,山坡上的野草在皇家园丁拿起铁铲和园艺剪前拼了命地拔高着身子,它们中有一些的头顶已经能刺到肯尼斯的脚踝了。要抓紧哦,肯。她告诉他。我要跑起来了。他如梦初醒般紧紧攥住那个木质的小小线轴,他的小鸟于是展开了翅膀,向山坡的另一头飞去。


肯尼斯爱极了露丝奔跑的样子:她在风中张着的红裙摆,还有裙摆下时不时露出的、被许多声音认为是不够端庄的双腿。他不在乎端庄,这个单词从发音到拼写都让他闻见一种矫揉造作的气味。如果他喜欢端庄,每一场舞会都有两打以上的贵族小姐,脸蛋像一片片完美无缺的瓷,优雅地摇着扇子,等着上前来和他搭话。她们甚至不在乎他是否能流利地回答。她们受了太多年荣誉教育的熏陶,从八岁起就准备好嫁进一个能光耀门楣的家族,再把丈夫的姓氏像块勋章一样别在自己高高的法兰绒斗篷领上。诸如此类的女孩拥挤在城堡的舞厅里,也拥挤在他的生活和回忆里,但突然,某一天,从她们之间,一个穿靛蓝短裙、白泡泡袖的小影子腾地站了起来,绷紧纤细的脊背,捏起拳头对那些嘲笑他口吃的孩子们挥舞着:不准欺负骑士的朋友!于是,理所当然地,他再也没法把目光从她上移开了。


线一截接一截地从木轴上滑出去,绢布风筝喝饱了风,轻飘飘地升进淡蓝的天幕里去。远处那颗金色的小脑袋刚被山坡完全挡住,就又蹦蹦跳跳地重新晃进了肯尼斯的视野。


我回来啦,肯!她兴冲冲地大声喊着。今天风有点小,我跑了好远好远!


今天的太阳太大、太好了,当她跑下山坡,向他冲过来时,肯尼斯好像又看到了十二岁的露丝·弗莱贝格。十九岁的露丝·弗莱贝格和十二岁的露丝·弗莱贝格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连产生这个念头的肯尼斯自己也说不清。她长得更高了,也变得更美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她花在钢琴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过来,肯,我又为你写了一个小节。或者,肯,这是一支圆舞曲,我们可以在地毯上跳舞。她的笑容比以往更多出一种惊心动魄、令人无法忽视的魅力,但在她银杏叶一样小巧的面庞上,他再找不到自己曾为之倾倒的那双纯真眼睛了——她一定是把它们拿去跟恶魔换了别的东西。他的露丝,他蓝羽毛的小小鸟,他们相处时,他好像无时不刻地哀悼着过去,直到她柔弱无骨的手按在他肩头,把他拖进新的狂热里去。


露丝,和以前不一样了。有时他把脸埋进她颈窝里,嘟嘟囔囔地抱怨。


我长大了,肯。这是她的回答。


而这就是我不想长大的原因。他默默无言地想。


我们都要长大的。但她立刻对准他的幻梦斩了一剑。


不能长大。长大后要经历太多复杂的事、思考太多复杂的问题,譬如加冕仪式,譬如整个王国,又譬如……一场婚礼。他怎么会不想要一场和露丝的婚礼呢?他想为她带上头纱,想挽着她走过铺着血红地毯和百合花瓣的宴会厅,想把戒指推上她纤细冰凉的无名指,想把她叫作“我的王后”——在他想为她做的许许多多件事情里,显而易见地、必然地包含着这样一场婚礼。


但是……姐姐。


他们同天降生、受洗,可在他懵懂孱弱的日子里,是格温妮丝始终像头小狮子一样,挡在他和这个世界中间,始终保护他。她成熟得很快——亭亭玉立,从外表看上去其实更像只高傲的天鹅,但狮子没有离开过,它只是被她藏进心里了。她在他眼里不止是强大的,简直是伟大的。因为她拥有那些源源不断的力量,他才能一直以来任性地依赖着她,拒绝成长。


你喜欢这本书吗,肯?给你,我可以改天再读。不,肯,那匹小马是公爵夫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不能把它转送给你,那太不尊重人了。但你可以在花园里骑它。甚至是当他看着她盘子里的鹅肝酱和樱桃派,她也会暂时忘却关于餐桌礼仪的说教,让侍者来把它们端去给他。


她已经把好多好多东西都让给他了。他不能再无理取闹地要她把露丝也让给他。


一种难言的情绪在肯尼斯胸口鼓动着,他越来越用力地攥着线轴,越来越用力,直到露丝轻轻叫了一声:肯尼斯!他才发现他紧紧攥着的是她的右手,而线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拿进了她的左手里。她把拿线轴的左手向上扬了扬,他顺着那方向看过去,风筝——它在那样高、那样远的一片天上。


露丝。


嗯?


不、不要走。


他又在口吃了,也许是情绪冲散了花费多年才积攒起来的理智。


我没有要走呀?她奇怪地看过来,眼里写了一点疑问,嘴唇却仍明媚地向上弯折。我不是在这里陪着你吗,肯?


但也许有一天你会的。也许有一天会的,她是风筝,是只拥有最最漂亮的飞羽的小鸟,总有一天,她要向着天空,不回头地飞过去。而他不是她的天空,他做不了一片天空——他只是这一整轴牵绊住她的、浸了油的纺线,没准格温妮丝会是她的天空。但这句话没有出口,肯尼斯只是慢慢地、很珍惜地把自己的五指扣进了她温暖的指缝里。


他想他是爱她的——爱——他直到后来才明白,在完全掌握它的拼读方式以前,他就已经懂得了它。爱就像洞窟里的那块蓝色精石,每当触碰着它,他的四肢和喉咙里就充斥着森林的魔法;但爱也是一种口吃症,把所有言语都堵在尴尬的半途。


王子殿下……弗莱贝格小姐!


侍从的喊声从皇家猎场的一角远远传过来。


在他的喊声下,肯尼斯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两道铁栅门划过青石板路面的吱呀尖叫。能让守卫们殷勤地打开整扇猎场大门的当然只有一个人,露丝在他身边兴奋地踮起了脚,他则只要稍稍扬高下巴就能看见那个天蓝色的身影。


姐姐。他小声说。



 

 

 

圣艾尔摩学院西面的礼堂里,格温妮丝上前一步,对那些正伸长脖子向自己张望过来的孩子点头致意。


你们好,我是格温妮丝,你们的女王。我代表皇室、也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来学院招募骑士。皇室承担了对外政治与文化传承的责任,我希望能招揽到……六年前,露丝·弗莱贝格也是像这样,小个头的姑娘,站在新生中间,并不起眼。她的眼睛是从她说到哪一句话时开始亮起来的?……对艺术感兴趣的人才。不,不是这一句。女孩慢慢走上前来了,那意味着她已经决定成为皇室的扈从骑士。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是想要娶我才站到这儿,只要能斩杀“鸮姬”,事情便如你所愿。原来在这里——那对蜂蜜一样的眸子里绽出小小的光点来。


鸮姬已经销声匿迹,对于婚事她也有了自己的考量,在新一年的开学典礼上,这句话理所当然被从简短的致辞中删去了。但在没人能看见的心底,格温妮丝对着这片回忆悄悄露出了微笑。


看来有人从小就是个野心家。


殿下,这儿有一封财政大臣的回信,他认为……典礼结束得很快,这些能让她轻松片刻的小仪式总是结束得很快,就像一小片云短暂地遮住了烈日,当云飘开,堆积如山的政务立刻又开始烧灼她胀痛的太阳穴。顺着小路离开学院时,秘书递来一张薄纸,他的陈述被她雷厉风行的一夺打断了,她把信撕成两片,重新放回他手里。不管他认为什么,她说。今天日落前我要看到他在那批军资的审议文件下签字。


殿下。秘书愁眉苦脸地说。


格温妮丝知道圆桌边的那些老家伙里有半数更希望看到肯尼斯被加冕,这样他们就能坐在幕后,轻而易举地操纵这位脑子有些迟钝的年轻国王;另外半数则一面不情不愿地对她宣誓效忠,一面总把“我逝去的王”挂在嘴上。父王——愿他安息——在世时曾对她的未来表达过同等强烈的期许和担忧,而那时格温妮丝还不明白,从一个好的王室继承人成为一个好的王,究竟要面临怎样的阻力。


现在她看得出来,这位把国库当做自己手中钱袋的财政大臣显然首当其冲。


马车在石板路上稳稳当当地行驶,她对着秘书伸出手,他立刻拿出身侧手提袋里的一沓文件递过来,女王翻动着那些包裹在牛皮外壳下的纸张,疲倦地回忆昨天的审阅进度。一片小小的红色从某一页的页脚下伸出来,她皱了皱眉,翻开那一页,纸张顶端的议案标题像一个响指打响在她耳边。那抹红色是块涂了红颜料、被黏在页底的纸屑。格温妮丝继续往后翻去,杂乱的卷宗不知何时已被打理得井然有序,大体归档为军事、外交、税务三类,分别用蓝色、绿色和黄色的纸屑标记出来。


昨晚我走后,还有谁去过据点?


弗莱贝格小姐。正用一块手绢擦着眼镜的秘书赶紧答道。她说您在那里落下东西了,要帮您取回去。……您落下东西了,对吧?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张地问。


为了他的健康,格温妮丝对这个脸色越来越惨白的青年点了点头。


让马夫回皇宫。然后她告诉他。


弗莱贝格小姐和王子殿下正在猎场里放风筝,管家这样向格温妮丝禀报。实际上,在他开口以前,那张飞扬在空中的彩色绢布已经提前向她禀报过了。守卫们为她推开猎场的铁质大门,格温妮丝大步向弟弟最喜欢的那片山坡走去,远远地,她看到两个金发的人儿立在坡顶上。


格温妮丝·克莱蒙德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她并不逃避、也不畏惧感情,她对感情的态度就跟对外交政务和军队演练的态度一样,谈不上喜恶,只要它们被提上了日程,她就会有条不紊地处理。在露丝出现以前,她没有想过在那些乳臭未干的见习骑士中间,会飞出这样一只金色的小鸟,用漂亮的眼睛和自家田地里长出的勿忘我抓住她的心。可她既然出现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把这份横冲直撞的爱当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了。她接受在自己心里,露丝永远是只可爱的西施犬,晃着小辫子,在遗忘森林边的据点里向她请教有关剑术和步法的问题;她也接受自己想要吻他、想要珍藏与她有关的回忆的心情。


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着如此激越的爱向她靠近。


这些爱在格温妮丝登上山坡、加入这场即兴的春游后变为一个背后的拥抱,力度比以往要大一些。


谢谢。肯尼斯专心致志地扯着风筝线时,她附在露丝耳边说。


露丝翘着嘴角笑了,笑容里包裹着一点小小的得意。


她也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王,格温妮丝在这时想。她有强大的头脑,心里也有足够的力量。但她把这些都藏在那张漂亮的小脸和良善的微笑下了,不靠得近些,有时难以觉察到。也只有在她身上,格温妮丝能找到一种真正被理解的喜悦——她没开口说一句话,就已把她肩头的重担分去了一些。


殿下在担心什么?笑过后,露丝转过身,俏皮地抬手去揉格温妮丝紧锁的眉心。


我的担忧有这么明显吗?女王想。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心底叫嚷起来,要她对露丝坦诚,把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这些可恶的“国事”都一桩一桩说给这只最最善解人意的小鸟听,告诉她!它尖叫。管他什么机要不机要的!


但她压下那个声音,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露丝没有再追问,她转过身,看着猎场远处浓密的山林。这里有熊吗?她突然说。


这你得问肯。格温妮丝说。他被找回来之后,有段时间总躲进这片林子里。


没有熊。肯尼斯把风筝线拉得短短的,那块被木条支成菱形的绢布现在正飘在他们头顶,像一轮刚缝制好的五彩太阳。有松鼠,有很多。


爸爸为了保护我,用剑杀过一头熊呢。


你爸爸?格温妮丝有些意外地说。她记得那个老好人一样的中年人,下颌有圈永远刮不干净的胡茬,走路稍快时稍微跛着左边(或是右边?)那条腿。


是啊。露丝咧开嘴,又绽出一个笑容。格温妮丝有时会疑心,她身体里到底存有多少开朗坚实的快乐,在历经了无数个这样的明媚笑容后竟还没有燃尽的征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是利后来讲给我的。殿下为国事忧心的时候,经常让我想到爸爸。小时候他给我讲故事时说,人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之后,就会变得很勇敢。


他们没有一起吃午餐,格温妮丝感到自己需要独自思考。勇敢,她坐在满桌考究的菜式前,想着露丝的话。她足够勇敢了吗?一个人的勇敢,和一国之主的勇敢,从来不是等同的东西。柔软的绸布餐巾擦过嘴唇时,一个念头渐渐在她杂乱的脑海里明晰起来。叫我的侍卫长过来。她转头对侍者说。她实际上并不需要一个侍卫长,只要有腰间这柄银剑,她就能独身把一切危险戍卫在五英尺开外。她留下那个随父亲征战多年的老兵,是为了让他训练每个春火年军营里增添的新丁。


男人很快出现在宴会厅里,左边臂弯中抱着一顶苍老的铁盔,从胸甲上方伸出来的头颅也跟那顶铁盔一样,轮廓坚硬,布满了划痕和岁月流过的迹象。陛下。他对她躬身。


这倒是个新称谓。格温妮丝眨了眨眼。它让她对自己即将下达的命令更加确信了。


午安,将军。除了委派去解决边界冲突的那一部分,我们还剩下几支骑兵队?


五支,陛下。一共二百二十五人。


把他们召集起来,去温彻斯特庄园。


温彻斯特庄园。他重复道,语调没有起伏。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她抿了一口手边的餐后酒。这是一种新的葡萄酿,有点过甜,但她并不讨厌。你们守在庄园门前,等日落再离开。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们必须确保财政大臣的安全。


寡言的侍卫长又对她躬了躬身,而后转过身,带着整套叮咣作响的铠甲离开了宴会厅。年轻的女王独自坐在长桌前,想要站起身,但先抬起了头——太阳多么好!喝完高脚杯中剩下的酒后,她临时做出了给自己放一下午假的决定。


她最后和露丝坐在草坪(未经修剪的草坪!格温妮丝想。她该换个更称职的园丁了)一侧,看肯尼斯端着颜料盘,往一张白纸上涂鸦。露丝换了条淡黄的连衣裙,当格温妮丝枕进她怀中时,能闻见皂粉和麻纺线的味道。女孩柔软的十指像拢一只脆弱的小动物一样,拢着她长年因疲惫而隐隐作痛的额角,有那么一刻,她简直要喃喃地祈祷,希望自己可以在这里永远地待下去,为着她最爱的两个人,——她不能,也不会,因为在这片青绿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她同样爱着的子民,那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生命,但如果,如果……


伊妮丝*,不要害怕。父亲病中的脸褪去了平日的庄重威严,挂上一帘她不太熟悉的慈爱。我不会害怕的,父王。我从不害怕,而你——有些老糊涂了,她握着那只皲裂嶙峋的手想。但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句多余的叮嘱,苍白的发丝从额角滑落下来,她俯身想要替他重整仪容,他的面目却突然变成了财政大臣的样子:一个刚登基就和乡野作曲家厮混的公主怎么能统领好我们的国家?另一个大臣凑上来:我听说那个作曲家还与王子……他的话在人群中激起涟漪,格温妮丝,他们窃窃笑着,僭越地直呼她的名字,格温妮丝,格温……


殿下!


格温妮丝睁开眼,阳光破开了深渊似的黑暗。


你做噩梦啦。露丝温柔地说。


没事。女王从她的怀抱里支起身。她从来具有这样的能力,在一个呼吸间就从碎片中收拾出整齐的自己。我睡了多久?


露丝向前方点点下巴,格温妮丝抬眼看过去,夕阳已经吻着山尖了。


肯画了一幅画,你要看看吗?


一张纸被塞进手中,女王转过脸,弟弟用干净的眼睛看着她。她把目光垂下去看那张涂满颜色的纸,勉强能分辨出三团金色的影子。这是我们,露丝在一旁解说道。这个是我——肯尼斯,怎么又给我画上翅膀啊!——左边是肯尼斯自己,右边最苗条的这个肯定就是殿下啦。很好看,格温妮丝对肯说。她的视线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一,二,三,三是个怪异且常常让人无所适从的数字,当汉德家族好战的女领主还未销声匿迹、格温妮丝需要在数不胜数的场合与她和克劳德并肩而行时,整个国度简直没有一条宽度适宜的走廊。她意识到露丝已经像早上对自己所承诺的那样,与弟弟探讨了有关婚礼的问题,但此时此刻,作为这团乱麻的始作俑者,她却反而一点都不想提及它。


它像是一句有关她内心脆弱角落的证词,倘若她现在问出那个问题,它也就会被朗声诵读进火山国她每一个子民的耳朵里。


露丝的手指划过那一片金色。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她说。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格温妮丝扬起眉毛。她好像明白了父亲叫她“不要害怕”的含义。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了,像山岩一样矗立在寒暑之中,不受风雨的侵蚀——原来不够。这个国度中的一些情形,她作为王,是不能存留善念去观察的;而如果她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就不应当转圜,更不应当退步。不要害怕,伊妮丝,不要害怕那个更强大、更黑暗、更冷酷的自己,不要害怕她,要成为她。


女王攥紧了那张涂满颜料的纸,好像它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猎场的大门又响动起来,殿下,殿下!远处的山坡下,秘书冲过来,高举起一边胳膊向她挥舞着。他的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件,连眼镜都兴奋得歪在一边。


他签字了,殿下,他喊道。他签字了!


没错,格温妮丝扬起嘴角。他签字了,他会签的,他们最终都会,一切必须按规章进行,但不是他们的规章——是她的,他们很快就将一个接一个地意识到这一点。女神教诲她,要把他人的目光当做镜子,矫正自己的行为,她的镜子是她子民们的眼睛,而非这些迂腐的蛀虫的眼睛,他们像森林里的魔物一样蚕食着这个国家的安定,还要用所谓的丑闻来要挟她,多么可笑!


她转头看向露丝,金色的阳光照在她发丝上——一头金绒毛的小狐狸——她无辜又狡黠地注视她,那目光就像在问:我说得对吗,殿下?格温妮丝从很早以前就在考虑更换家徽的事了,一只涅槃重生的不死鸟也许能飞得很高、飞到很多地方,但还不够,她需要一种能够真正地笼罩住这个国度每一寸土壤的象征:一轮太阳,比方说。


是的,没错。所以迎着阳光,她答道。这里——我们,不需要一场婚礼。


 

fin.




*伊妮丝:格温妮丝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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